“手捋六十花甲子，循环落落如弄珠。”六十岁是人生中的大事，儿女几个都揣度父亲的心事，买他称心的礼物。而我却手足无措，有点进不了角色。又或许，我是真的不知道他的喜好。
印象中，父亲的影子很模糊。大概是七岁，妈妈对我说，今天带你去见亲生父母。于是，在漫长的山路颠簸后，我被带到一栋大洋房里，见着了生身父母。具体情景已经忘记，只记得房子很大，还有一部黑色的电话。此后的每年春节，我都会到大房子里拜年，很少看到父亲。即便他在家，我也是紧张地低着头，不敢正视。有一次，我壮着胆抬头叫了一声爸，他点了点头，微笑着出去了。不一会，母亲告诉我，刚才那位是二叔，不是父亲。我尴尬地拧着身旁的树叶，右脚不安地划着地板，羞愧极了。然后，她把我领到父亲身边，说这才是爸爸。带着紧张与恐惧，我睁大眼睛盯着他，中等个头，穿着黑色条纹西装，方型脸，紧闭的双唇，眉宇间透着一股严肃。当时恨不得自己是个照相机，把他的模样刻进脑海里。
读高中的时候，我的成绩很不理想，不敢到大房子拜年，于是写了封信，权当问候。父亲回信了，刚劲有力的正楷硬笔字。内容不多，但我读了好多遍，觉得很珍贵。还记得那句“读书，说白了就是让自己生活得更好！”，以此勉励自己。高考填报志愿，我在公共电话亭徘徊很久，终于拿起电话向父亲问询如何报考。他说分数那么低，还能怎么报？说完就挂了电话。天空正飘着小雨，有如我的心情，说不清道不明。当收到福建师大的录取通知书时，亲戚们都预测父亲会送我上大学，因为他曾经带着姐姐坐飞机上大学，尽管也是福州。当然，奇迹并没有发生。我和一位同学相邀坐普快，伴随着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，我哭了，没有撕心裂肺，但很彻底。后来和父亲的联系断断续续，似有若无。读研期间，父亲病了一场，犹豫良久，还是没有回去看望。虽然已为人母，却也没能如书上所言，更能体悟父母，始终无法释怀，直到父亲六十寿辰，春节前夕。
当时，养母突然病倒，危在旦夕。我一个人在家里，母亲病情恶化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，突然感觉死亡阴影的笼罩。我颤抖着双手收拾了几件衣服，想哭，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，就像梦里逃生却又动弹不得的无助。一路上，我闭着眼睛，回溯过往。不似他人的母爱点滴，而是在极度贫困和无助中与母亲建立的心灵相偎和依恋，还有我曾经给她的希望和承诺。如今，倘若就这么阴阳两隔，子欲孝而亲不待，该是多么的痛苦和遗憾。
母亲在ICU治疗了一个多星期，医务人员每次进出都让我们的心提到嗓子眼，生怕有不好的消息。她平日的音容笑貌，甚至那些繁琐的碎碎念，此时却已是奢求。一位友人曾深有感触，孝敬父母最不易做到和颜悦色，耐心倾听，即色难。想起自己经常不耐烦地打断母亲打来的电话，偶有回家也没陪她说说话。悔恨！自责！还有生父，这么多年自己始终无法敞开心扉接纳。他曾念叨我没有给他打电话，见面次数也不多。而我总觉得父亲子女多，不差我的这份孝心。这是多么愚蠢的想法！说起来，父亲曾是我心中的英雄人物。爷爷早逝，奶奶艰难地拉扯5个孩子。父亲结婚时分家，连个厨房也没有，只能在大院的神龛后垒了临时的灶台。他身体不好，赚得工分不多，一家人勉强度日。改革开放后，父亲成为第一批吃螃蟹的人，从小包工头到成立自己的建筑公司，很快成了镇里的首富。他的创业发家史一时成为坊间佳话。
如今，父亲已是花甲之年，英雄迟暮，还有几多时间共叙天伦？只是，我知道内心深处仍有那么一丝不舍，不舍告别那个自以为无家可归的孤独灵魂。当年，母亲接连生了的三个女儿，创造致富神话的父亲也仍然摆脱不了重男轻女的思想，把三姐送给隔壁村的一户人家。奶奶因三姐生得白胖可爱，又背着父亲把她抱回了家。待我出生时，哪怕是个胖墩也无人疼惜了，未满月便被送到了一个偏远山村。所以，一直不敢正视与原生家庭的关系，甚至在有意无意地否定和逃避。在医院守候的那些日子，我无比恐惧，常常焦虑得颤抖。我害怕，害怕再次分离，害怕再次成为无人疼爱的孤独者。心理咨询师武志红说过，悲伤是完结悲剧的力量，坦然接受悲惨的人生真相，不再去否认，也不再去和这注定不可能改变的事实较劲。那就让自己尽情悲伤吧！泪水、痛哭……，用上所有悲伤元素，从头到脚，释放悲伤，放空情感，放空思想，放下儿时的疼痛和成长的艰难，接纳生父母以及一切与此相关的关系。
经过治疗，母亲转危为安。庆幸之余，也感恩上苍垂怜，让我更珍惜母亲的存在，对生父也终于释怀。父亲六十大寿那天，他做了许多拿手菜，我吃得格外有味。他问我，真有那么好吃？然后顾自呵呵大笑，又说来点酒吗，你妈妈自酿的葡萄酒？当然！滴酒不沾的我爽快应和。不为别的，只为，一切都还来得及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