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在中国近八十年的历史中，罗霄山脉中段的这座山有着太响的名头。曾有一时，这座山的名字、形象几乎占据了中国所有的传播工具，甚至是镜框、脸盆、搪瓷杯子。对这座山的想象一直是恍惚的，有时怀疑它是不是真的在自然界中存在，它是不是已经被插满了红旗，覆满了标语，是不是已经被历史的刀斧塑成一座雕像了。
后来就真有机会去了那山，到一所学院里短期学习。满目苍翠在一瞬间把旧时存留的印象淹没了，来自历史课本上的种种斑驳的色块迅速脱落下来，一座鲜活的山就耸立在你面前，可观其色，可听其音，可闻其味。终于知道：自然界中真的有这么座山，而且很美。
山中植被以杉、竹为主，修长挺拔，枝叶极其工致，如经过精细的修剪。山里好像隐藏着一种神秘的默契，林木之间、水石之间似乎有着暗暗的呼应或避让。这种风景内敛而含蓄，没有一点张扬与放纵。画这种景宜工笔而不宜写意，宜静思细琢而不宜忘形泼墨。美则美矣，但心里总隐约有些遗憾，这景物似少了些与八十年前那场连天烽火相应的气势，看多了含蓄与内敛，无意中总想期待一次痛快淋漓的爆发。
登临黄洋界，在绝高处，突然看到了期待中的爆发。那是一个慑人心魄的大场面，俯望下去，是一片绿色的汪洋，烟波浩淼，扯地连天，一团一团的树木随着山势的错落如一朵朵巨大的泉，在蓝天下气势恢宏地喷涌、翻滚，无拘无束，洒洒脱脱。恍惚中好像听到天宇中有惊涛在低沉的呼啸，见到四溅的飞沫在当空挥洒。日月之行，若出其中；星汉灿烂，若出其里。那座清秀、幽静的山蓦然显露出一种吞吐日月、涤荡乾坤的大气。
一只白色的鸟划着一条优雅的白线从眼前掠过，像一叶来自天堂的白帆，在绿海洋中隐隐现现。一声高亢的鸟鸣传来，陡然觉得天地间一场雄浑的演奏戛然而止了，世界刹那间凝固了，涛不再涌，风不再动，云不再流，你分不清眼前是山川还是海洋，是实景还是画图，是现实还是梦境。
二
拨开历史的沉积，发现了一座鲜活的山；拨开覆在历史之上的那些纷杂的符号，也可以发现一段鲜活的历史。
一群人，从城里撤出来，到这个山坳里战斗。他们每天都面对死亡，经常遭遇饥饿与寒冷，他们当中的不少人，名字写进了后来的史册，成了伟人，成了领袖，成了先烈。在后人的描述里，他们往往是高大而完美的，但在这个山坳里时候，他们经常须发凌乱，衣衫褴褛，狼狈不堪，他们也发脾气，也有争执，也犯错误，而且有时错误犯得并不高级。这是真实的历史场景。
雕塑园里的人像都是出自程允贤、刘开渠这样的大师之手，异常传神，丝毫没有脸谱化。毛泽东面容消瘦，双眉微蹙，头发有些凌乱，据说程允贤雕完之后，曾请当年的老红军提意见，有人说能不能让主席的头发整齐些，程允贤没有同意。三十五岁的毛泽东正经历最精彩的一段生命。他指挥着山坳里的战斗，也观察着天下的风云；他把握着当下，也思考着未来；他注重实践，也探究理论。在战斗的间隙里，他专注的读书、思考和写作，八角楼上那一豆灯光被后人安放在历史的星空里。兴之所至，他还要作诗填词。那时的他还没有走向神坛，他甚至还要为坚持自己的思想而辨争。但他的生命是如此的充盈，丰富而且生动，他是真实的，自然的，令人欣赏、喜欢而不是让人崇拜的。感谢程允贤当年那个宝贵的坚持，正是这个坚持，才让八十年前那个年轻的领袖活脱脱的站在我们面前。
雕塑园里最洒脱的一尊像是袁文才。他斜倚在一块大石上，缠头巾，着短衫，敞着怀，一把驳壳枪松松的垂在腰间。似乎若有所思，又像闲时一个轻松的小憩。这不是一个一般的绿林中人。他喜欢聚啸山林，行侠仗义，快意恩仇，他也读过诗书，受过不错的教育。他有一封婉拒毛泽东上山的信：“敝地民贫地瘠，犹汪池难容巨鲸，片林不栖大鹏。贵军驰骋革命，应另择坦途”。我们怀疑是不是山中师爷的手笔，教授说是袁文才自己写的。一个剑气箫心的人，一个敏感而复杂的人。他与来到山坳里的这支军队有时亲近有时疏远，有时融合有时隔膜，有时赤诚相见有时心存防范。这可能也是他最终被错杀的一个原因，那是中国共产党历史上第一桩错杀案。不知道倚在石上的袁文才起身之后会做件什么事呢？是随手拔枪打落一只飞过的山鸡，还是掐一束野花带给山寨里的夫人？
小井红军烈士墓前的讲解动人心魄。一百三十个不屈的伤病员被枪杀，只有十八个留下了名字。不远处是曾志的墓，她逝于那些战士被枪杀后的七十年，七十年前她担任过小井红军医院的总支书记，1998年去世前，她嘱家人把一部分骨灰放在井冈山。一个灵魂与一百多个灵魂，隔着几十米、隔着七十年，默默的凝望着。这里教授在低沉的讲解当年的惨烈，旁边的农家几个农妇在悠闲的唠着家常，时而间杂几声鸡鸣犬吠。生者可能正生活在逝者的理想里，逝者活在生者的记忆中。
临近黄昏，没了太阳的世界像浸在一湾清凉的水中，历史像一条暗色的鱼，幽幽的游来，轻轻摆了摆尾，就把这几十年的时空搅得光凌影乱。
三
人的心中应该有一座井冈山。
透过八十年历史的尘烟，让后人最觉震撼的是山坳里的那群人为理想而奋斗的行为。那是这座山中最绚丽的一道人文光华，是满目苍翠之中一道鲜亮的彩虹。理想照耀的人生是无比美丽的。因为做着与理想有关的事，他们才能从容淡定的面对死亡与艰辛，才能在严酷的环境里看到未来的亮色，才能一边战斗一边歌唱。
理想是什么?有时候就是让你能在困境中唱起歌来的东西。有一首非常著名、传唱至今的“红米饭，南瓜汤”，这次有幸听到一次原版，当地一个女孩唱的，曲子比现在传唱的要舒缓许多，歌词也很朴实：红米饭，南瓜汤，秋茄子，味好香，餐餐吃得精打光。这才知道后来那歌是被人拔了高的。听着那女孩婉转的歌，眼前就有了一群穿着灰色衣衫的人，坐在山坡上，刚刚吃完饭，敲着精光的碗盆，快乐的唱着歌，哪怕明天就有一场惨烈的战斗。
我们每个人几乎都写过一篇《我的理想》的作文，但几乎没有人在追逐作文里的理想。我们习惯于讲求细节而忽略了纲要，流连近景而迷失了远峰，追求殷实的日子而放弃有意义的人生。想起了学工商管理的时候，教组织行为学的是个来自新加坡的女老师，课非常出彩，课上常有些闲聊的小插曲，一次她说，你们想想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