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点半，对于初秋的夜晚来说，还未走进深沉。
户外群里有人在漫无边际地神聊，网上的江湖热闹如昔。不知为什么，此刻突感这一切与我相隔甚远，远得好似与自己毫不相干。是那么热衷过和付出过么？仿佛都不曾有过。人来人往，熙熙攘攘，芸芸众生里的行走，谁会在意你的来去。没有你，世界依然声色犬马，风云涌动。川流不息的人群里，我不过是一粒渺小的尘埃。起身，从电脑前走开。
走出家门，离开小区，向小溪边踱去。不过百米的距离，几分钟就能抵达。距离的短并不等于就可以时常行至，抵达是一个过程。就像我们每个人，肉身与灵魂共住一体，咫尺之遥，有时却需要作长途跋涉才能抵达灵魂的彼岸。
此时，路上没有行人。唯有秋虫在草丛里幽鸣，长长短短、高高低低的音韵，舒缓而沉稳地起伏，愈加重了夜的静谧和空旷。树影在墙上凌乱，那是风正在汲墨书写的狂草，走笔龙蛇，豪放不羁。劲风越过树枝，迎面袭来，单薄的裙衫随风纷飞，光着的臂膀竟觉不胜凉意。秋天真的来了呢，尽管白天里夏的热情仍在延续。季节总能够踩准步点，于该来的时候来到。
没有了楼房的阻挡，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。天空仿佛触手可及。三两颗星星疏散在天庭上，更衬出夜空的广袤和幽深。一轮圆月，薄云罩面，如笼轻纱，朦胧、缥缈、古意，像是从唐宋而来的轻盈女子。向来是喜欢夜晚的，也喜欢夜晚里的月亮。记得，曾经于某些午夜蓦然醒转，乍见一屋亮光，疑是到了白昼，定神细辨，方知是月光越过窗棂洒落在我的床上、身上，寂静中自藏着一份可以感知的亲密无间。如水月光，穿过钢筋水泥楼房的罅隙慷慨照进房内，这本已不易得，而我又恰巧没有拉上厚重的窗帘，拒月光于窗外，如此的相知相惜，当是一份不可言说的机缘了。月光唤醒我的那些时候，心情是欣喜的，便舍不得再睡去，睁着眼，静静地看它一寸一寸地从床尾移到床头，直至消失为止。也曾在某些夜晚，被围墙根里的蟋蟀或是桂花树上的鸣蝉吵醒，甚至还听到过鸡鸣和犬吠，恍惚间觉得自己借宿在哪个村庄里。我想，我终是应该感到庆幸的，能拥有这样住处，与闹市相邻又恍若与乡野相接，能够从容地聆听四季走过的声音，从容地看尽四季的缤纷色彩，蓝天，云朵，流水，白鹭，杨柳，花开，蝶舞，风声，雨滴，虫吟，在这里，这些都是可以结实拥抱的风物，并非萧瑟的虚构。
溪边正在整修的路面，坑洼不平，路的中间停满厚厚的细尘。软底的凉鞋踩在上面，柔软无声。这些尘土，之前躺在水泥地面之下的黑暗里，挖土机让它们重见天光，给了它们大口呼吸的自由。白日里，路上车来人往，这些尘土，被无数次辗压和践踏，在完成一次又一次的升起与降落之后，于此刻全都归于宁静。尘埃落定，温顺妥当。我想，明天，它们又会被迫着再次在升起与降落中轮回，用不了多久，新的水泥地面再次覆盖过来，它们终将重归黑暗之中。被挖起、被迫升降、再次埋葬，它们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，身不由己，无能为力。我们又何尝不是一样，在浩瀚的光阴洪流中，被推掇着向前，即使想作短暂的停留，也是不能够的。
这样漫无目的的行走，向东或是向西，事实上都没有实际意义。说到“没有实际意义”，我不由得笑了，它让我想起那首诗《恍惚》：“我经常一个人行走/在这个城市的暗处/所有的景象都已褪去颜色/一个又一个十字路口/绿灯红灯都已被黑暗淹没/向左向右/然后再向左向右/其实都没有实际意义/整个晚上/我无需寻找回家的路”。十丈红尘，重复的天光里，每天近乎相同的行走，从A点到B点，或从B点到C点，恍恍惚惚地，又有多少日子具备了实际意义？就在这样的恍惚之间，日子呼啸而过。此诗作者是我初中的一位男同学，爱好诗歌，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，在商品经济大潮中，一直坚守着文学阵地，甘于寂寞和清贫，写了众多有影响力的诗歌，这是一位执着的诗人。他在恍惚的光阴里，却一直让灵魂高蹈于现实之上，执着地构筑形而上意义的精神世界，乐此不疲。
小溪两岸，刚刚装好的路灯，大约每隔10米一盏，一溜地站立着，举着清幽的光，像是忠于职守的卫士，将夜的黑暗赶进远山，守候黎明破空而至。倒在水里的灯光，瘦瘦长长，在水流中影影绰绰，泛着涟漪，放眼望去宛如一幅流动的水墨画，纸上刚刚洇开的墨迹，水意尚在流转。
风不歇，香樟树仍在风的指间呜咽再呜咽，杨柳狂舞，凉意一阵盖过一阵。夜深了，不宜再作孤魂野鬼般的游荡，恐被人瞧见，当作行迹可疑之人。临水听风，忘却所有，那是浪漫的，但身旁找不到可倚的肩膀，用以抵挡更深了的凉意。此刻，虽说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，但飞仙不见，明月又在天，“挟飞仙以遨游，抱明月而长终”终究是坐地为牢的幻想罢了。
尘归尘，土归土，还是回去睡觉吧。独步夜晚，不过是一次短暂的心灵放逐，一场纷繁尘事里的小小诗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