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我的记忆是条小水沟
大人常说，岁月如歌，流成记忆的河。
而我的记忆，却只能算是一条小水沟。
但我还是，要用我小水沟一样的记忆，告诉你一个安静的故事。
那种安静，就像安平那年冬天的雪，纷纷扬扬，漫天飞舞，然后，无声地落下，沉淀。

记忆中的安平，宁静的小村庄。缓缓流淌的小河。
可爷爷说，我却是这个村庄的不速之客。
不速之客。
像是做了一个冗长冗长的梦，梦中全是大片大片的白。
我记得梦的最后，我，疯了一样地跳进一条湍急的河流。十二月的河水冰冷地刺骨，我拼命地挣扎，却越快地下沉。
被自己的这种想法吓了一跳，我啊地一声弹坐起来，却发现，我原来正睡在温暖的被窝里呢。被面有着最普通的红花图案，那样朴素，却觉得很温馨。
床边有个东西动了动，再动了动。我揉揉眼睛，才发现是个灰灰软软的帽子。帽子怎么会动呢？我正要用手去摸，那帽子却突然向上一抬，露出一张睡眼惺忪的脸。
你是谁？我问。
那张脸怔了一怔，脸的主人突然跳起来，咚咚咚咚地跑出屋子去了。

从此，我叫梅子。
因为屋外的梅花开得正好。

记得那天，咚咚跑出去的那个帽子拉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进屋来，爷爷额上有刀刻一样的皱纹，腮下有白花花的胡子，就像圣诞老人的一样好看。
和蔼的爷爷亲切地问我是谁，问我父母在哪家在哪。
我想了很久很久，却只能摇头。真的，我什么也想不起来。
爷爷皱着眉头叹了口气，丫头就住下来吧，等想起来了再回家去。
于是，在那个特别寒冷的冬天，我心安理得地在这个叫做安平的小村庄安顿下来，我有了一个家。我的家人——慈祥的爷爷和那个帽子，哦不，应该是平平哥，他们是我小水沟一样的记忆里最初的亲人。

二、那些日子，我一直想一直想
安平其实是个很小的村子，村里一共只有四户人家。不过家家都有美丽的果园，弯弯的篱笆墙。那个时候，我和篱笆一样高。
那些日子，我总爱跟在帽子哥哥的后面，在村子里东游西荡。叫他哥哥，因为爷爷说他过年就十岁了。可他们都不知道我有几岁，可谁叫帽子的个子高了我半个头，所以，我顺理成章地有了哥哥。
其实哥哥很忙。东游西荡的，是我。
家里并不富裕，所有的生计仅靠一片桃园。哥哥每天都会去桃园浇水、松土、除虫。每当这时，我总会像小尾巴一样拖在哥哥的身后。哥哥安静而勤快地劳作，我就坐在大石头上歪着脑袋看他——哥哥不许我帮他，只因为爷爷有一次握着我的手说，梅子细皮嫩肉的，应该是城里的孩子。

那些日子，我一直想一直想，我的帽子哥哥，会不会就是我的亲哥哥呢？即使爷爷一次次难过地对我说，梅子，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？心里一定很难过吧？我笑笑说，爷爷，我不难过啊，我什么都不记得了，所以，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难过啊。而我一直想一直想的事情是——
我的帽子哥哥会不会是我的亲哥哥呢？

过年的时候安静的村子一反常态地热闹，我穿着邻居花大婶给我做的小花袄，和哥哥一起隔着篱笆看花大叔的儿子放鞭炮。哥哥看我望着鞭炮两眼放光，就跑过去扯扯花小牛的衣服跟他要鞭炮玩。没想到花小牛一把推开我哥，哥哥一个踉跄差点跌倒。我箭一般地冲到花小牛面前，双手一张挡在哥哥身前，叫道，花小牛，不许欺负平平哥！
对，在人前我还是叫他平平哥，帽子哥哥，是我心里的小秘密。
没想到花小牛大笑，扯着脸皮说，羞羞羞！小哑巴的小媳妇！羞羞羞！
不许你乱说！不许你乱说！平平哥不是小哑巴！不是不是！我哭着大喊大叫，急得直跺脚。
而我的帽子哥哥一声不吭来牵我的手，拉着我转身就跑。我抬头，看见哥哥的眼里闪过一丝悲伤。虽然他对我笑笑。真的，很勉强。
我和哥哥一直跑到小河边，哥哥像抱娃娃一样把我抱起安置在一块大石头上。哥哥帮我擦眼泪。其实，我真的很生气。花小牛不是第一次欺负我的帽子哥哥了，可哥哥总是一味地忍让。
哥哥卷高了裤腿，转身下河去。我知道，哥哥是要抓鱼。现在的河水是异常冰冷的吧。我不争气的眼泪又啪嗒啪嗒落在新棉袄上，被棉布吸收了，留下一个个小水印。
家里一直都吃鱼，要过年了，圈里唯一的老母猪刚下了崽，不能杀，去年桃园的收成不好，没有钱去镇子上买肉，所以饭桌上一直只有鱼。也多谢安平村里那条不知名的小河了，帮我们家度过了多少难关啊。
我擦掉眼泪，说，哥，下辈子，我一定要是鱼。
哥哥是抓鱼好手，不一会儿就抓着两条鱼上岸来。哥哥冻得通红的脚伸进漏风的鞋，我跳下石头，帮哥哥挽下裤脚。
怕哥哥没有听到，我又说，哥，下辈子，我一定要做鱼。
哥哥一抬眸子，似乎在问我什么意思。哥哥有一双很好看而且会说话的眼睛，而我，总能读懂他的意思。
我说，哥，我要做一条鱼，一条能生许多小鱼的鱼，只要哥哥把我养在家里，就不用下河去抓鱼了。
哥哥愣了愣，又笑了。大概是想起不久前我还说过下辈子要做一头和小欢一样的母猪吧。我坐在河边的时候总会想许多异想天开的事情，哥哥不许我下河，我就常常边看他抓鱼边和哥哥讲故事。而哥哥，永远是我最忠实的听众。
我有时候在想，在我的记忆变成小水沟之前，我是不是个很爱听故事的人呢？是不是有个人，也爱滔滔不绝地和我说故事呢？

三、不要打我的帽子哥哥
那天，我哭得很凶。
那天，我不停地叫，不停地喊，不要不要，不要打我的帽子哥哥。

转眼已是夏日，爷爷身体不好，家里的农活都被哥哥揽了下来。眼看桃子都成熟了，我抢着帮哥哥摘桃子，哥哥轻松了不少。
那天本来说好和哥哥一起去镇子上卖桃子的。可是早上醒来时我觉得身体不太舒服，大概有些中暑。哥哥摸了摸我的头发，挑起竹筐一个人走了。
到了下午的时候觉得好多了，屋子里太闷热，我拉着爷爷坐到门前的大树下乘凉。
那个时候，我正冲着篱笆上刚开出的那朵小牵牛花发呆，有三个气势汹汹的大人突然闯进我家的篱笆来。这几个人很面生，不是我们村的人，但我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