电影才放映半个小时，离休干部程永福就已如坐针毡，他发现自己没有接受前车之鉴，犯了一个“常识性”的错误，又来看国产战争影片了。
每逢建军节，这个地处市郊的工厂总忘不了曾经扛过枪当过兵的军人，照例是一份纪念品和两张电影票，电影内容一般总是有关战争的。这天放映的是《幽谷恋歌》，看着身着崭新军服，脸上油彩重抹，说话斯斯文文，在战场上谈情说爱的男女士兵在银幕上悠来荡去，程永福愤怒到极点。他奶奶的！他在心里狠狠骂了句。联想到上次看的《我们的朋友》、《新兵马强》，还有那部引起轰动的《小花》，不是谈情说爱就是妹妹找哥，还泪花流呢？编这些电影的人肯定没打过仗，行军扎营打仗那么辛苦，谁有闲情想这个。越看越窝火，最后他一甩手丢下老伴拂袖而去，不看了。礼堂外，一抹月光透过梧桐的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影子，不时有夏虫鸣躁，让人心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。
第二天有人半开玩笑地说，老程啊，打仗还蛮有意思的吗！只可惜我没赶上。程永福骂道，他奶奶的，你懂个屁！旁人眼中，战争可能如梦如幻有激情也有痛苦，饱蘸赤橙黄绿多种色彩，有象江水一样的浊浪滔天，也有一平如镜。可程永福的脑海里，战争意味死亡，只等于死亡，别无其它。

二
说起战争，这个工厂除了老的党委书记经历外，就要算程永福了。老书记1933年参加红军，当了名炊事员，背着口大锅走完二万五千里，尽管锅里没什么可烧。程永福资历比不上老书记，但也加入了解放战争洪流中，黑山阻击战、攻克天津、剿匪等战役中的勇猛顽强让人肃然起敬。
因为缺少战争，程永福不时要讲解战争，让不了解的人懂得战争；因为不知道，而必须让人知道。本来这事最有发言权的当属老书记，但他总谦逊地让给程永福。程永福迈步上主席台，面对无数渴望的崇敬的眼神，仿佛又回到数十年前黑山阻击战誓师大会的现场，那曾经有过的与战友们一道昂扬激动的神情象一道闪电划过眼帘，印入脑海，他的双眼模糊了，湿润了，记忆的闸门就在湿润中被无数双强有力的手缓缓提起打开，那是并肩作战战友的手的呼唤。
他对着话筒讲所在的四野，讲辽沈战役关键一战黑山阻击战，讲他所在的连打得极为惨烈最后只剩下二十几名战士。战场上排长对他讲，你不是要求入党吗，能坚持到最后保住阵地，我介绍你入党。他活了下来，其战斗结果毋需赘言，史书上已大书特书，硝烟中他也入了党。末了谈到两位入党介绍人在他面前活生生倒下壮烈牺牲，他不禁老泪纵横，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。让人感觉历史那么得沉重，沉重得使许多事情扭曲不可理解，无法言喻。

三
程永福20岁那年参的军，不久遇上后举世闻名三大战役之一的辽沈战役，时为10纵一名战士，在黑山反复争夺中，保住101阵地，歼廖耀湘10万精兵立了功并入了党，后挥师南下，参加攻克天津一战。进入天津城内，敌人明枪暗堡堵住去路，双方形式拉踞，程永福的连长，也就是他的入党介绍人、黑山阻击战时的排长，眼见炸雕堡的几位战士途中倒下，拍拍时为机枪手的程永福肩膀说声加强火力就跳出掩体，在接近目标时不幸头部中弹，永远地倒下。另一位入党介绍人则牺牲在湘西剿匪中，程永福眼怔怔看着介绍人被暗中闪出的土匪用匕首刺中胸膛，而他反应过后的一梭子弹击毙匪徒却无法挽回战友那已凋零的生命。心里的痛仿佛永远无法排遣。更让他不能忍受的是现实中人们对他，一半出于无心，一半出于无知的刺激。
那天在学校一名小学生问他，程爷爷，我要求加入少先队员都两年了还入不了，你那时打一仗就入党，怎么那么容易？程永福无言以对，脸上挂满苦笑。
在浴池里，一位在水中乱扑腾的毛头小伙问正在泡澡的程永福，老程，攻打天津时真有解放军坦克手那么傻，把坦克开进了5米多深护城河，给战友铺路而宁愿自己爬不出来被淹死。程永福怒目圆睁，大吼一声滚，同时飞起一脚踢中小伙子屁股。
浴池中的人纷纷离去，人们从未见过他发过如此大的火。

四
他再也不愿搭理厂里任何人了，他觉得那些人有意和他作对，不懂多去看看书呗。不了解过去，我讲给你们听，哪来这么多为什么、干什么，打仗时候谁会想这么多，你们不相信我讲的故事就是不相信我，就是怀疑我的过去，这种人不值一提、一辩。当然任何人中不包括老书记，他只信老书记，只愿把心里话掏出来讲给老书记听，因为曾经同样面对血雨腥风、飞枪流弹。
他与老书记在一块总喜爱喝上几杯白酒，一边用筷子挟着花生米，一边倾吐苦水。老书记啊，我现在真觉得没意思，大家对过去竟然这样贬低和不理解，好象根本就没发生过战争似的，我们仿佛都成了多余，真不如当时随连长而去，就不会有这种局面了。他说的是肺腑之言，死亡在他眼中早已失去威胁，他在冲锋陷阵中早已死过多次，生命这东西似乎在入党介绍人牺牲后，就已随风飘逝，置之度外了，

五
程永福病倒了，他患的是胃癌已为晚期，他们那些经历过饥饱不定年代的人，不少患同样的病已先他辞世。他那曾经舒展、阔大的生命之叶如今养料全无开始萎缩、枯黄，变得发暗，那枯藤般手臂只能无力地置于床沿，连挥动一下的气力亦不存在。想当年那双手曾经握住雷霆万钧的机枪，气势恢弘。火光在他眼前跳跃，弹壳飞溅。
老书记来时，他已进入迷离状态无从知晓。老书记坐在床边紧紧握住他一只手，程永福笑了。他沉浸在一片红色中，既非战火冲天又非血流成河，噢，从未见过的一种颜色，温暖无比，连长迈着坚实有力的步伐走到他身边，说老程，我们终于胜利了。他不知是为胜利激动还是为见到老连长兴奋，一行热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，冥冥中不由自主亲切地喊道，连长！就带着一丝微笑随连长而去。那是他留在这个世界最后一缕声音，一丝笑容。
老书记用手轻轻地合上他的眼帘，不由自主淌下几滴泪。
很久未流过泪了！